第二天,听着母亲费力地搅动着那些水泥和沙子,躺在北屋床上的他,再也无法平静。
吃饭时,母亲告诉他,自己正在修一条从村口通向大公路的盲道,将来他再回来时,下了汽车自己就能走回家了。
他说,娘,您别再弄那些水泥块儿了,我心烦。
母亲叹了口气,儿啊,你的眼睛看不到别人,可别人能看到你啊,而且你得活得让别人看得到你才对啊。
他的委屈,瞬间涌上心头,他咆哮道:让别人看到又有什么用啊?母亲愣愣地望着他,伤心地说不出话来。
接下来的日子,母亲依旧进行着她的浩大工程,从村头到国道足有一公里远,如愚公移山般,母亲用水泥块将它们一点点地连接到了一起。
日复一日地,听着南厢房中笨重的声音,他的心愧疚不已。
终于,他坐不住了,对母亲说,让姐姐帮我找家教盲人按摩的学校吧。母亲不停地点头,脸上写满了惊喜。
然而没等姐姐帮他找到合适的学校,母亲却病倒了,急性胆囊炎。母亲住院那些天,喂鸡、喂猪、打扫院子,这些小时候干过的活他竟一一拾了起来,更有甚者,一个清晨,他在鸡窝里掏出一只公鸡,宰了,炖了汤,沿着母亲修砌的盲道,一路摸索到公路上,拦车。
当他出现在病房的门口时,母亲惊诧不已。
喝着他做的鸡汤,母亲笑落了一脸的泪。
那一刻,他忽然就明白了,原来,残与废本是两个概念,许多时候,可怕的不是眼盲,而是对生活绝望了的心盲。
那几天,给母亲做饭成了他最快乐的事。
一天,又到了午饭时间,母亲坐在床头,不停地向楼道里张望着,着急地等着他来。
忽然,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。女孩一进门便一脸遗憾地对对面床上的女子说:“表姐,刚才我在电梯里遇到一个男人,一米八几的个子,长得可帅了,仔细一看才发现,竟然是个瞎子,唉……”
女孩的话音刚落,他拎着保温桶走了进来。看到他,女孩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。
没有人知道,那个夜晚,母亲瞅了一夜的天花板。
几天后,母亲出院了。
一天清晨,他醒来,没听到母亲起床的声音。喊了两声娘,没人应声,他从床上爬起来,到院子里又喊了两声,仍然没人答应,他以为母亲去菜园摘菜了,也没在意。
直至肚子饿得咕咕乱响,仍然不见母亲回来,他才慌了神,用手机里存好的号码给离家最近的三姐打了电话,三姐一听不见了母亲,急急赶了过来。
推开南厢的房门,三姐一声尖叫,旋即哭出了声。
母亲去世了,姐姐们告诉他,母亲死于心肌梗塞。
母亲走后不久,老天忽然对他开了眼。医院为他找到了角膜的供体,手术做得非常成功。
两个月后,他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。转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天,母亲的周年祭,他和几个姐姐一起给母亲上了坟。
从坟地里回来,他没有回家,而是沿着母亲修砌的盲道,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。
盲道修在乡村公路的一边,在两排杨树的中间,母亲培了土,水泥块两边还砌了砖头。
他一边走,一边不停地蹲下身,抚着那些粗糙的水泥块儿,就像抚着母亲干枯的双手。
直至有人喊他,他才发现,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。喊他的是个中年男人,赶着一群羊,不认识。男人说:“兄弟,你对这盲道挺感兴趣啊!”
他苦笑了一下,算做回答。
“别看这盲道不像城里的盲道那么正规,它可是上过报纸的呢!”男人的语气明显带着骄傲。
“它上过报纸?”他愣住了,姐姐们怎么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起过呢?
“你不知道吧?这盲道是一个老太太给她儿子修的。”男人像是对他,又像是自言自语,“老太太的儿子得了病,眼瞎了,老太太住院的时候听说只要有人捐了角膜,儿子就能重见光明,于是老太太便央求医生摘了自己的角膜给儿子,医生不肯,谁料,老太太回家后竟上了吊!”
他的心一阵抽搐,脸上的肌肉一条条爆起,僵硬无比。
他呆呆地立在那里,明晃晃的日光,像无数把尖刀,直直地刺进他的心房……